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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線的那一晚】

 

流彈泯滅掉一棟殘破不堪的大樓,揚起一大片的塵土,白鴿終究逃不過浩劫而殞落,天際瀰漫著沙塵與煙硝。近在咫尺的啼哭哀號,全湧入韓亦勛的耳裡、眼裡,心律跳動直沖破一百八,腎上腺激素讓手指打顫,滴答滴答,連帶攥在手裡被轟飛只剩淌著血的半隻臂膀,毀滅來得突如其來,子彈不長眼,他們說,戰火無情。

 

他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有人吶喊。

 

撼動的空氣微粒搖晃他的臂膀,逼著他回過神來鬆開,手,轉身剜挑瓦楞堆裡苟延殘喘的其他誰。平短的指甲被磨出血來,坑坑洞洞的麻木,像梗於胸口無法嚥下也吐不出口的空氣。步槍的背帶橫掛在喉頭,勒得他窒息。他突然好想抽菸,將靈魂、神經、壓抑的大氣全都抽掉。

 

戰場上最多的是死,最少的是時間。

 

他沒空為自責或是誰的生命落淚,即便韓亦勛也沒有想流淚的衝動。就是該死的想抽菸,最好是能配上一大口綠茶。冰的、涼的,不存在於這場煉獄之中的溫度。

 

在半小時前他們的小隊早該退出這區,可戰線被推演的太過迅速,還未撤離的難民比長官所接獲的情報還多。且戰且逃,他們是茅也是盾,要庇護那些渺小到幾乎會碎成細沙的性命,穿在身上的軍服如是說。

 

等等飛彈發射過去後你們兩個先帶著平民逃走,接著全員集中火力追擊,擋住那群死老粗。這區是守不住了,先撤退以後再來奪回。由少數人來殿後就好,就由我還有……

 

隊長是個留著八字鬍的大漢,從說完由少數人殿後之後,手指便在空中結結巴巴,眼神逡巡在部下之間。就在他舔了一圈乾澀的嘴脣時,砲彈再次擊落於不遠處。軍人們架起槍枝抵禦,計畫在唐突之下執行了。扛在肩上的飛彈射擊後眾人果然以火力繼續連擊,直到確認平民們逃得夠遠,其他人也陸續退去。

 

隊長沒有阻止,如他所說打算殿後。

 

長官!韓亦勛必須用著嘶吼的力道,才能讓自己的嗓音在這場槍雨中清晰。他沒有停下射擊、步伐沒有退後,而是一步一步地朝隊長挪移。我也來殿後。

 

子彈身前沒有勇敢的人,至少韓亦勛不認為自己是勇敢的。只是單純的把事情二分為該做與不該做的。這是該做的,也是得做的。不該做的,是分神於身後逃跑的人群裡,傳來沉重的軀體被擊落後倒地的聲響。以及槍口終結前方誰的脈搏,他得殺死下一個,盡快地、不容遲疑地。

 

一群王八蛋,他蹲下身邊換著彈匣邊暗罵。能做的卻只有握緊手中的步槍,持續射擊。直到隊長推搡著他,催促他也快撤退。可下秒那張道出指令的嘴卻大張地倒地,不再闔上。溫熱的鮮血潑灑在還處於驚愕之中的臉上,像是恨不得有人不知道它的殘酷。

 

「碰咻──」

 

下一聲砲擊擦過韓亦勛的髮邊,他左側的耳垂被擊中。幾縷灰色的毛髮與黏膩的血液浮懸於空中。劇烈的痛楚直衝腦門,他清醒過來倉皇地跳往一旁的斷壁殘垣中躲避。似乎曾經是誰的家,破爛的布幔、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是最輕柔的凶器,半張燒焦無法辨識出上頭人物的相片。

 

王八蛋、王八蛋,他不住地咒罵,怪罪氣勢凌人的夏季,厚重的軍服、裝備外加防彈衣弄得他全身濕透根本不適合打戰。可想來花開的時間不適合、蟬鳴的時間不適合、結果的時間不適合、落雪的時間不適合。

 

這世上不存在適合打仗的時節。

 

幸虧漫長的白晝漸趨稀薄,否則韓亦勛也要於絕望之中支離破碎了,他得獨自熬過落日與晨曦,然後……沒有人會來救他。當零碎的月光總算落地,韓亦勛才敢大聲呼出一口氣,長時間保持同樣的姿勢使他身軀僵硬,耳朵上的血早已乾涸,在他左肩上留下一大片污漬。

 

掏出身上乾澀的軍糧大口咀嚼,配下鐵壺裡冒著怪味的水,抓了抓喉嚨。他平常不是會大聲吼叫的人,也不記得自己今天有嘶吼過什麼,怎麼喉頭會如此乾涸。晃了晃手裡的水壺聽那可憐兮兮的微弱聲響,韓亦勛想了想,還是一口飲盡,龜裂的嘴脣咂了兩下。

 

不自覺看向身旁卸下的步槍,想,要是飲下一顆子彈會不會好受些?

 

生命是有限的,只有死是平等的,不多不少地均分給乾枯的、臃腫的雙手。恍惚間,他竟覺得自己的生命有些漫長,拾掇不完記憶碎片、無數個流光溢彩的夢境。早該落幕的執拗啊,誰還會記得蝸牛拼命爬過的痕跡。

 

生命是什麼?戰爭是什麼?那些篆刻於歷史書上的陳腔濫調,他們說是借鏡。不是的,錯了,歷史是為了重蹈覆轍而存在的,是一本導向滅亡的指南書,卻被揣在懷中自詡為聖經。

 

而他,韓亦勛,甚至不存在於任何篇章下的筆墨之中,他在裏頭沒有任何份量,頂多是傷亡紀錄裡的一劃。沒人會替他的生命哀悼,無足輕重的年少與歲月,一併葬送於廢墟,蔓草縈骨的冤枉路橫亙整個張狂的世紀。

 

「嘿,我勸你別開槍。槍聲可比狗還會吠,只要響一聲整晚都不用睡了。」

 

抵在下巴的槍口反射性地指向聲音來源,靶心是一個舉起雙手作投降、口頭輕浮喊著冷靜點的男人。含蓄的月光粼動在他黝黑的肌膚上、眉心間的一滴冷汗,爾後韓亦勛見到他手臂上閃著光的同樣軍徽,於是放下槍。

 

「柯鍾徹。」

「韓亦勛。」

 

自我介紹是多餘的,他們僅是需要一個代號好比人類總會為繁星命名,然後再忘卻它。除卻北極星,也只有北極星知道怎麼回家。寂寥又遏抑的夜色禁不起扎破,他靠著瓦牆他靠著斷壁,沉悶又小心翼翼的空氣讓人窒息。手指不應該離開板機太遠,驟然脈動的心跳是在場唯一的動靜。

 

第一次上戰場?柯鍾徹打破沉默,用著手裡的酒壺,咕嚕嚕地灌下一大口後遞給韓亦勛,後者皺了皺眉拒絕。你為什麼在這?他反問,沒有答上一題。你又為什麼在這?接著又被反問。

 

噗哈,囂張的眼神。柯鍾徹嘀咕,指了指自己的左腿,一顆穿過、一顆卡在骨頭裡,跑不了。灰色的眸子覷了一眼還綁著染血繃帶的腿,眼神柔和下來,揉雜著悲戚。

 

喂,我還活著。無奈的嗓音宣示,從口袋抽出一包東西,抽菸嗎?韓亦勛謝過接來菸叼在嘴中,摸著胸前口袋卻尋不著打火機。果然是第一次上戰場,柯鍾徹隨意拿起地上的兩顆石頭磨蹭出火花替他點燃香菸。滿心盼望的煙草竄入口鼻,韓亦勛面頰上的肌肉總算鬆開。

 

「謝了。」

 

晃了晃手裡也點燃的菸,柯鍾徹承接下這抹謝意。告訴你,死在自己的子彈下是最愚蠢的事。說教、審判、斥責不合宜於此,嘶嘶燃燒的香菸往上飄入遼闊的星際。那麼死在敵軍的子彈下會比較光榮嗎?幼稚或彆扭的強辯都不是,韓亦勛是真的困惑。霧濛濛的雙眼像是久未落雨的天空,他需要一個答覆。

 

至少,你有一半的機率是讓他光榮。一半的機率,說得很好、很周全,也是那麼的無疾而終。然後又換了一個話題,有誰在等著你回家?

 

沒有人。韓亦勛面無表情,說話的口吻就像手裡的兵器那般沉重冰冷。沒有說清楚是現在沒有人了,還是從以前至今就一直沒有人。你呢?

 

曾經有。

 

柯鍾徹也不是帶著情緒在說這句話的,僅在語尾留下一些藏不住的某種思念。捻熄手中的香菸,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腳後說道,我會帶你回家。頓了一會兒後又說,我們。我們會一起回家。彷彿是否有誰在家等著並不重要,方才的那些問話就真的只是問話,聊以消遣。

 

我已經觀察好這附近的地形了,明天天一亮我們從那棵樹旁邊的小徑撤退。你扛著我,我來開槍你只管拼命跑就對了。柯鍾徹轉過頭看向對方,才發覺韓亦勛根本沒在聽他說話,逕自抽著手裡燒到只剩一小截的香菸還不願扔掉,又或者說不願再去握香菸以外的東西。

 

對軍隊效命、為國捐軀、保衛家園,理所當然的使命在槍口將誰的腦袋打飛後都血肉模糊了起來。韓亦勛能感覺到,有一部分的自己正在死去,在凋亡,偏偏濺上臉頰上的血液還是溫熱的。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戰了……」

 

他的語氣顫抖、抱頭低吟,慘澹的月色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靈魂照得很黑很黑。一切值得憧憬的、美好的,都在太遙遠的遠方,到不了的彼方。誰都無法讀懂這局偌大的棋盤,卻又不甘於淪為一枚毫無心律的棋子。沒人來告訴他,沒人來告訴他在這裡是為了什麼而呼吸嘴裡的這口氧氣。

 

「站在前線,我們只需要為自己的活命而戰。其他的管他吃屎去。」

 

柯鍾徹再度灌下一大口酒,截斷不必要的冗言贅詞,有些事就算釀製的再久還是不會發酵。現在,你只需要想明天,只有明天,今天就先睡吧。韓亦勛點了點頭聽命,這是他最擅長做的事。你先睡,我來守夜。他提議。

 

叮噹地拋起一枚硬幣,正面反面?柯鍾徹問。正面,好,你先睡,四小時後在叫你起來換我睡。韓亦勛妥協,含糊其辭地道謝後闔上沉重的雙眼,疲憊襲來的時機恰如其分,不一會兒就發出淺淺的鼾聲。只剩一個人清醒的夜晚,柯鍾徹躡手躡腳地檢視身上還殘存的武器,一把步槍、兩顆手榴彈、三盒彈匣。足夠了,對於回家的路而言足夠盛大。

 

韓亦勛睡得不深,卻還是作夢。黑影竄入他的夢裡,讓所有該是彩色的事物全都褪色,曳出一道長長的墨,近看才驚覺是血。他的同袍、他的敵軍,全染著血。詭譎的場面在盛放的煙硝下落幕,洗滌過後的路還是混濁的。興許這樣的混濁才真正是回家的路。

 

很快,他便被叫醒。起床了,韓士兵。尿布包一包要回家了。

 

身上還未緩解的痠痛讓他皺著眉,難以睜眼。他沒有起床氣,只是對於柯鍾徹簡短的一句話裡有那麼多值得指謫的地方感到不悅。首先,他是個少校。尿布這庸俗的玩笑姑且不談,距離天亮分明還有四個小……

 

黎明之際,還未泛白的天空是鯨藍混雜著鴿灰色,跟韓亦勛方才那場夢裡一樣混濁。他轉頭看向柯鍾徹,他嘴裡叼著菸,朝他遞來一根,早餐,他說。男人的精神似乎不錯,即便徹夜未眠。整頓好的裝備蓄勢待發地扛在肩上。

 

走吧,他道。

 

將柯鍾徹的手臂繞上脖子抬起,支撐起對方將近九十公斤重的身軀。

在第一聲槍聲響起之前,疲鈍的雙腿開始跑。

賣命地跑、瘋狂地跑。

 

他們還要回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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