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一方】
「他目前的狀況很危險,應當馬上送入ICU治療,不然就放棄急救,送去安寧病房。我們不建議出院,死亡的過程太痛苦了,妳無法承受看著他垂死掙扎而不做任何事。若家屬執意接回家的話,必須簽切結書。」
無法承受……嗎?
猶如放慢動作的電影場景,我的腦子轟轟作響著,腳步天旋地轉。
其實早就知道會迎來這一刻了。說真的,比想像中的容易許多。
我回頭望著躺在病床上,鼻子還接著氧氣管的信長大人。
我以為自己會更加難受。
可惜我沒有。
我倆對上了眼,他朝我露出個我看了八百萬次的壞笑。
我真的很喜歡這男人,說不出為何,就是喜歡。
他的脣輕輕囁嚅著,其實不需走進也明白他想說什麼。可我還是來到了他病床旁。
也許……是因為多虧了他,一天能省下近乎一升的口水吧。
「懶,我們回家吧。」
「恩。」
我們豁達到近乎無情。
接過醫生手中的切結書,粗略看了番,便直接找簽名欄,沒半分猶疑。
望著空白的簽名欄,我頓時忘了自己的名字,思忖了片刻,才在空白欄位上簽下「織田懶」三個大字。
回家吧,我們回家吧。
將信長大人安置妥後,我隻身來到廚房,自水壺中倒了些冷水,又按了熱水器添了些熱水。手中的純白馬克杯頓時暖烘烘的。
「懶……」
房裡傳來一聲輕喚,旋即便是一連串的咳嗽聲,像是要在喉嚨上留下抓痕似的用力。
我趕忙拿了藥,端了水進房。
「幹嘛?要我幫你打手槍嗎?」
將手中的雜物擱於床頭畔,我微欺下身將他身上毛毯拉覆上脖頸處,隨意道。
「呵呵……咳咳咳咳……」他輕笑了兩聲,旋即蹙眉咳了四聲。
一聲比一聲更賣力,我趕忙將他扶起,頭靠在他肩上感受著他一次又一次的苦楚,邊輕撫著他背脊。
「咳……哈……」他喘了口粗氣,緩緩續道,「妳明知道我更喜愛別的地方。」
我微微一頓,一時未反應過來。而他因鼻子上的氧氣管,只能扯出個不怎麼帥氣的壞笑。意有所指的撫著我的嘴脣。
這男人……
「信不信我拔你氧氣管?」我掐著他賴以為生的小管子瞇眼道。
「妳不會。」他定眼望著我,眼底蓄滿了柔情。
不知為何,我視野有些模糊了起來。
爾後,我放聲大笑。為自己無聊又過時的黃腔,為他在這樣的回話下也能搪塞我而笑著。
他看我笑著,也跟著笑了,可咳聲居多。
「好久……沒見妳笑了……」
在我們好不容易止住笑意後,他輕撫著我鬆開的眉頭呢喃著。
在他瘦弱的指結下輕撫著,我舒服的瞇起眼睛,不打算收起還掛在脣邊的笑容。
「你也是……」
我輕偎在他掌心中道。
吃下藥的兩個小時後,他筋骨總算鬆開了些許。又輕咳了下,這才安穩得深陷於床褥上,可卻不急著闔上眼簾。
他生硬的扭了扭身子,頭微微的往我這側動了下。旋即像是方才做了什麼粗活似的喘息著,一雙漆黯的赭瞳牢牢釘於我身上。
「上來。」
佈滿移除管線後,千瘡百孔的手朝我招了招。我頓了頓,這才仔細著自己別壓著他,找著了個不算太差的姿勢窩在他懷中。
他沉重的呼吸聲就在我頭頂上。
「嘶──呼──嘶──呼」
「呵,都還沒開始就喘成這樣?」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閉嘴……」
他體力向來好過常人,而我體力一向差於常人。
一瞬間,我仿若又回到當時他那強健的臂彎裡。我正忙於調順雜亂的氣息,沒空搭理他,蹙眉由著他調侃我。
「嘶──呼──嘶──呼」
為何總是夏夜。
「夜晚……可還沒結束啊……」
他覆上我身體的那股熱氣還殘存著,迷濛的雙眼像是融了冰雪的烈火,濕潤的觸感順著臉頰蔓延到頸畔上,像是蝸牛走過後留下的螢澄色足跡。身體被他肆意留下了痕跡,他身上也染滿了我的氣味。
「嘶──呼──嘶──呼」
可喘著粗氣的人,不再是我。
「在……想什麼?」
如今的他連舉起根手指也難,無法像往常般那樣撫著,只能輕戳了下我的面頰,隨即便無力的垂於我胸前。
我低頭望著胸前那纖弱到只剩骨頭的大掌,已記不大清它往常的模樣。
「在想……要約在哪見面?」
我輕勾拉著他的手,瞇起眼細想著。
「奈何橋?三生石?孟婆湯屋?」
不找個有名的景點可不成,我這老愛迷路的癡性是治不好的。
牽在掌心中的手僵了僵,爾後像是用盡全力的緊握起,可其實他這力道我不特別出力也可掙脫。
「誰准妳來地獄了?」他低沉的嗓音難得有幾分元氣。
「誰叫你上不了天堂?」我無奈回道。
其實對於天堂與地獄我倆是不怎麼信的。
可若不信,興許連見面的機會也沒了。
「呵,妳還真是一如既往啊……真是個有趣的女人……咳……」
在我倆相瞪視約莫一刻後,他鬆開了緊抿的薄脣,笑出了聲,默許了。
你才是……
一如既往的寵著我啊……
「五十年……」
止住咳聲後,他的手在我掌心輕描摹著。
「五十年後在過來。」
我曾想過七十歲的我會是什麼樣子。
也許會有幾個孫子、也許會有個滿是香草的後花園、也許偶爾會找個誰泡茶聊天。
可我從未想過,七十歲的我,將會如此渴求一死。
真是……漫長啊……
我不是個有耐心的人。
太過細膩的藝術活我做不來。
太需凝神的費工事我達不到。
太過漫長的時間我無法忍受。
比方說,死亡的過程。
那是比一部無聊的記錄片還漫長的時間。
首先是頭,暈眩的感覺、像是有根圖釘直插在裡頭的感覺、接著會開始覺得頭很沉。意識有些模糊,可又像做夢時的動眼期,腦子裡咻咻咻飛快的轉動,霎過各種瑣事。想說什麼,卻礙於無力,薄脣只能輕囁嚅著。血壓驟降、手腳冰冷、眼前一片漆黑。
然,休克。
這時代的霾害越發劇重。
望著窗外卻不能確鑿已是日上幾分天了,我只得挪了挪身子,試圖掙開他生硬的懷抱。
已經,早上十點了啊……
為何當時我未發覺他的懷抱是冰冷的?
為何當時我未發覺他已沒了沉重的呼吸聲?
這幾年,我不斷反思著。
屎尿的惡臭味將我迷濛的腦袋喚醒。我憋了口氣將手指頭打平,探倒他鼻子下方。
沒了氣息。
我的指頭也不特別顫抖著。
後事挺簡便的。
沒親朋好友。我將他的骨灰隨意撒在後院,邊想著大約半年不需再買化肥了。
我試著勾搭上幾個男人。
可卻總以失敗告終。
當中有個男人挺殷勤的。前前後後大約來往了三年多有餘。
「妳願意嫁給我嗎?」
昏濛微醺的氣氛,任誰都會點頭的吧。望著他懇切的目光,我不急著應答,抿了口酒淺笑了聲,問了句無關痛癢的話:
「你死後,骨灰可願意讓我作肥料灑後院?」
再者……就沒下文了……
如何回到家的?
如何洗完澡更完衣躺在這偌大的床上的?
就跟我從不記得這床有如此寬敞一樣。
「妳上哪?」
手腕……還是溫熱的。
「睡客廳沙發,這床太小了。」
我有些後悔揮開了他的手。
「這樣就行了吧?」
新家具的氣味瀰漫了房間少說也有三日。
其實這雙人床忒大,他無需將我摟緊於懷中也夠我倆好眠的。
可他從未鬆開過。
彼時我才明白,素日裡,他有多麼疼我。
所謂的看淡生死,不過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罷了。
像是要將肺裡最後口氧氣擠壓而出,像是被人強壓於水中那份冰冷窒息感。我只得緊攫著棉被一角,在冰冷的床上蜷縮了起來,顴骨處積滿了痠麻感。
他一向淺眠。在他睡著後,我從未敢出聲。
可在他離開後的第四年。
我混沌又後知後覺的痛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