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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BL
◎微R18虐向5000字

◎作者:夕犬

 

【此路不通】

 

那以後,他時常被裹挟在浪濤的沈浮裡,彷彿從前某日在燈塔塔頂,極目遠眺,看見起伏規律的浪潮四面湧來,世界無聲動盪。他在這動盪裡長久地佇立,難得安靜,像野獸在平闊荒原中不自覺屏息。眼前是寬宏命運向四面八方鋪開千萬條路,逼他選條路走,只是往哪兒都不過是從一個地獄奔逃至另一個地獄,柯鍾徹在求生這方面有近乎野性的直覺,他最曉得海之外是另一片海。

 

逃出無人島以前,柯鍾徹也拖著凱狄去過一次燈塔。

 

凌晨他們交班,只有短短幾小時可以休息。凱狄作息規律,已經乖乖準備閉眼,卻被柯鍾徹不管不顧拖下床,溜出宿舍,燈塔設在監獄不遠處的山坡頂端。他們踩著砂礫向上攀爬,燈塔規律發出低沈的轟鳴,越往高處,兩人就越沈默,高塔設計不良的階梯是消耗體力的主因,但這沈默裡還有些別的意思,他那時不懂,只是牽著凱狄的手,一階一階往上邁步,感覺彼此的心跳都愈漸沈重,愈漸脱力,像要甩開引力般凝滯地掙扎著。

 

這掙扎裡不帶什麼浪漫因素,只醞釀著某些難解的困惑與抗議。他們當時不知道要分辨這個,覺得男人的沈默與心跳很簡單嘛,疑問都可以再放一放。柯鍾徹後來回想,原來他只不過一開始就把這掙扎與疲憊錯認成愛情,錯成這樣,後來自然也無所謂釐清不釐清。

 

兩人在塔頂鐵門前停下腳步,重重鐵鎖生著鏽,綁著張字跡模糊的牌子,凱狄剛把「禁止進入」四個字辨認出來,柯鍾徹就把鎖鍊兼警告牌一腳踹開,回頭露出一個很英雄氣概的笑:這裡我熟啊,早把這破鎖解決了。

 

凱狄用那種包容笨蛋的眼神包容他,很溫和,像在那刻就替他想出千萬種收拾爛攤子的方法與千萬種把人往下推的手段。柯鍾徹那時候就察覺,這人在極端疲憊的時候很容易幹出些不太守規矩的壞事或蠢事,因為下一秒凱狄就伸出腳把門踢得更開,然後一馬當先往禁地裡走;也因為他真的這麼輕易就把自己放過了。

 

柯鍾徹盯著凱狄的背影,也踏入塔頂,邁步的那一刻陡然有種與凱狄落到同樣處境裡的錯覺。他閉了閉眼,惶恐與欣喜同時從心底升起來。如今我領著你犯了同樣的錯。他想。這念頭使他難以自扼地把某些事想得更遠,他有那麼瞬間想看看自己能帶領眼前端雅溫柔的好人步入怎樣錯誤的境地裡,看自己能觸犯多深的底線,看凱狄能不能隨他錯下去、忍下去——就那麽一瞬間——柯鍾徹回過神來,心知肚明,若是不想毀掉眼前這好孩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別再向他靠近。

 

燈塔最頂端只有及腰的欄杆圍著,兩個人花了點時間找準不會摔下去的位置站好,柯鍾徹頭一次帶人到這裏,像展示秘密基地的小學生一樣高興。凱狄笑著聽他介紹這逼仄危險的鬼地方,過程裡始終緊抓著他的手,像怕自己掉下去、又像擔心他掉下去——這話純屬自欺欺人。柯鍾徹看得出來,凱狄怕自己掉下去的成分肯定多一些,畢竟文狄還在宿舍裡等他回去。

 

所以,我們大半夜上來,是為了什麼呢?凱狄耐著性子問他。柯鍾徹仗著這人脾氣好,湊在他耳邊說葷話:夜深人靜、月黑風高,兩個人,一個小地方,你這麼聰明,你說還能幹嘛?

 

他們最後也沒在那裡做愛——柯鍾徹如果真的想的話,倒也不是不可能打上一炮。凱狄總是那副係聽尊便的樣子,這點錯他彷彿也能忍受。但那晚風實在大,夜也實在太深,而凱狄的掌心又太暖,他們貼得很近,溫熱鼻息打在彼此臉上,一種比愛更輕的東西落下來,模模糊糊,還沒來得及被命名,柯鍾徹是個粗人,容易把所有衝動都解釋成愛,他在那一刻被比情慾深刻的東西攫獲,鬼使神差閉上嘴,輕輕碰了碰凱狄的手,然後放開。還能幹嘛?不能幹嘛……他低聲說:就是帶你來看看。

 

看什麼。無人島望出去是片沒有盡頭的海,凱狄倚著牆坐著,像被消耗盡了,在燈下最暗處連點笑容都扯不起來,只是那樣垂眼把夜海納進眼底。柯鍾徹看著他,最後一點旖旎心思也消減下去。他們之間除了海浪與燈塔運轉的轟鳴,再沒有其他聲響,他能聽見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平穩、緩慢,一點點把多餘的情緒渡出去,最後完全安靜下來。

 

在這安靜裡,他也抬眼去看海,感覺這樣很對,他們之間就該是這樣的關係,就該在夜深人靜、月黑風高的時候,選個小地方待好,離得很近,卻聽不見彼此。這樣很對,一座孤島不需要向燈塔靠攏,只要燈塔的光坦蕩明白地把自己照見一次,哪怕再遙遠細微,光與領土交接的那一瞬間,就夠他不去奢求任何東西。就夠他逃離些寂寞與黑暗——只要被這樣坦蕩明白地照見,一次就好。

 

柯鍾徹到如今也想不透當時怎麼能把好端端的偷情搞成了逃亡。不過他這輩子翻來覆去把愛字推演千萬遍,到最後總不免帶著同一種亡命天涯的意思,對他來說,愛好像非得在逃亡時才顯現真意,才有了實體,可以被訴諸行動——這倒也不能怪他,幹這行嘛,談戀愛影響開槍的速度;姊姊死得那麼早,也沒來得及教他如何去愛。

 

柯鍾徹從前做打手的時候和很多人上床,沒把愛學會,倒是掌握不少做愛的訣竅,這兩者他搞混很久,分辨不清,覺得愛就是這個樣子,是兩個人的事,兩個人在床上的事。當事後菸被點起來,可以提上褲子走出房門以後,就能生出那麼一點談戀愛的感覺,柯鍾徹覺得那滋味還不錯,比亡命天涯再平靜些,再舒服些,像暫時把屍山血海槍林彈雨關在門外,終於遠離他媽的命運,能墜入一片溫暖柔軟的沙岸上,被短暫地承接起來,能腳踏實地去找准一條活路,安穩妥當地走下去。

 

但那夜與從前每一夜都不一樣,這一夜他沒有和誰做愛,也沒有接吻,連手都只牽上短短幾分鐘。只要閉上眼睛,就完全察覺不到彼此的存在。誰也無法把誰承接下來。他們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空蕩與黑暗,潮聲四漲,命運在這一刻如浪濤般掀落,迫使他們落入一條嶄新的航道——千萬條路裡偏偏是這一條——柯鍾徹想,在做愛、接吻、牽手、偷情的眾多選項裡,他偏偏選了沈默與鬆手。

 

後來很多事情,也就像今夜這樣安靜地,默契地,狹窄又空蕩地過去了。

 

凱狄與他熟識的那類道上兄弟不同,沒法用垃圾話敷衍一晚上,他有教養,是聰明人,能把很多話聽懂,又容易把很多話當真。柯鍾徹在這人面前說的所有話難免都帶幾分曖昧的珍重。這夜晚太安靜,太寂寞,容不下玩笑的餘地。他怕多說些什麼就把真心看懂了,看懂就離完蛋不遠了。柯鍾徹在道上混跡這麼多年,這點覺悟他始終揣著,信著,也一直打算這樣聰明地活著。

 

所以他只是閉上嘴,體貼地與凱狄在燈塔上坐到天明,整夜無聲。日出時整片天空泛開冷色的白,天際與浪潮之間是一片曠遠無物的空盪,這空蕩把他們兩人包圍起來,像座安靜敞亮的監獄,分明不提供去路,卻賦予人自由的錯覺。凱狄在太陽升起時終於說了此夜第一句話:「我們要離開嗎?」

 

他指的不是遠方,而是回宿舍。命運在這一句裡收得無限狹窄,窄得剩下一個去處,柯鍾徹感覺世界在動盪,隨浪潮起伏,腳下的土地容納不了他,他深吸口氣,指著海的另一端喊:「要離開嗎——?走啊——」然後在凱狄的眼神裡安靜下來,他們倆偏著頭,對視幾秒,柯鍾徹用正常音量說話:——咱們還能往哪裡去?聲音太小,海風與機械的轟鳴聲使每一句話都像吶喊,吶喊得再大聲都遞不到遠方。凱狄沒有聽見,用那雙初生鹿犢般乖巧濕潤的眼睛看著他。光是這一眼,柯鍾徹就曉得這人絲毫沒有想走的意思。

 

他心上最重的地方不在這裡。凱狄的愛與逃亡無關,與他無關,這人要的是永遠地定錨,而非遠走。他們只是在彼時彼刻,在無人島上長久地分享著同一份空蕩,這空蕩與愛無關。柯鍾徹過了好久才看明白。

 

文狄死去以後,他們的相處方式又與愛更近了些。柯鍾徹拖著凱狄逃離這份寂寞,逃離海水與監獄,然後摔上房門,接吻做愛,把腥風血雨關在門外。老公寓是頂加,門關不緊,隔音差勁,他愛把凱狄抵在牆上,看他忍到極處,落下淚來,臉上是又困惑又掙扎的神色,好委屈地陷在快感裡發抖,嘴裡緊緊咬著呻吟,聲音哽咽,卻把他抱得好緊。

 

只有在這種時候,柯鍾徹才能相信這人真的把自己當作歸處。這房間因此終於成為他們兩人共有的、真正意義上的烏托邦。屍山血海短暫地被關在門外,這地方不該有半點屍體的影子,不該與死亡相關,他要凱狄逃向自己,除此之外,不願意留給他任何去處……柯鍾徹以如此狠勁把愛意演練百來回,臨到嘴邊,卻全憋了回去,沒說「我在」,也沒說「抓緊我」,只是用那種哄人的嗓音低聲說:逃跑吧。

 

文狄活著的時候,柯鍾徹從沒對凱狄說過這樣的話。卻在這種塵埃落定的時刻脫口:逃跑吧。什麼都別多想。他彼時其實是真心想放他離開,想讓凱狄好好走下去,這小孩這麼年輕又聰明,跟著他沒前途。柯鍾徹吻去凱狄眼角的淚水,與他在高潮的餘韻裡等待心跳變得平穩。有那麼幾秒,關不緊的門縫斜斜傾開,他彷彿在其中看見了某具屍體的樣貌,那個長得與凱狄相仿的、面無表情的幽魂站在外頭,垂眸凝視著他。

 

柯鍾徹把凱狄抱在懷裡,把一些記憶顛來倒去地回想起來,過了很久才從稀少的良心裡攢出些歉意。他想起文狄死前看他的最後一眼,彼時他手裡有槍,槍裡填過彈,只消一扣板機就能救人,偏偏遲了半秒。就這半秒,他曉得自己真正把凱狄困在了人間,真正把他變成了個該為自個兒活下去的孤家寡人。沒別的路走。他是真的沒別的路好走。柯鍾徹見多識廣,把這類有犧牲傾向的傢伙看多了,要想那小鬼好好活下去,非得如此不可。

 

他閉上眼,把死人與為數不多的虧欠都擋在門外,長夜裡是同樣的黑暗與空蕩,如浪潮四湧,他又想起好久以前那座燈塔,想起命運不由分說要他們從千萬條路裡擇出這麼一條,想起他們在情愛啊接吻啊告白啊這些選項裡,好默契地鬆開手,把彼此放過了。

 

可惜他沒來得及教會凱狄怎麼真正地把彼此放過,這人就死在他與仇家的火拼裡,捨身擋彈嘛,很俗套,道上只有缺錢養家的弟兄才願意幹,是為錢為權賭一把,沒人會把它當作賺人熱淚的戀愛情節看。柯鍾徹扛著他一路清空戰區,好容易找了空地急救,第一眼就曉得救不回來,他作為老大,審時度勢,那時就該立刻犧牲傷員撤退,可他偏偏跑不了,跑不了也罷,一股陌生的熱意還從他眼框泛起來,凱狄失神的眼睛裡倒映著他的影子,光是這一眼,他就明白自己也他媽的跑不掉了。

 

這小子毫無血色的臉瞧起來是真的好年輕,大好歲數,放在正常生活裡,大學也才畢業沒幾年,柯鍾徹輕輕握著他體溫漸失的手,想罵些什麼,最後都收住了,他忍著顫抖,低聲質問他為什麼不逃跑。凱狄臉上始終淺薄的笑意如今變得很真實,少了幾分困惑與掙扎,聲音細弱地答:……我什麼都不剩了呀。徹。

 

遙隔好多年,他把從前柯鍾徹扔給他的問句還回去,還得很乾淨,兩不相欠一樣說出來,落地很輕:徹,我還能往哪兒逃?我是真的不曉得……是真的不曉得。

 

是你帶我一路走到此處,走了這麼久。這麼遠。

 

柯鍾徹閉上眼睛,把這句聽得很明白,因此也終於能把燈塔裡所有寂寞與愛相混的時分辨認清楚,終於能看懂凱狄在情潮深處凝視他的眼神——要命的不是他們把愛與寂寞搞混了,而是這些相混的情感裡竟然真真切切存在一點真心實意的愛。這樣真實,搞得所有黑暗與寂寞都再也無法擺脫。

 

是我讓你無處可去,是我逼你疲憊到極處,做盡壞事與蠢事。他在凱狄死後才把這一切都搞清楚,坦然認罪:是我要帶你逃亡,卻偏偏每一步都往死局裡踏。所以好多事情,譬如情愛,譬如死生,也總像在燈塔裡那樣,安靜地,默契地,狹窄又空蕩地過去了。

 

柯鍾徹長久地佇在凱狄失溫的遺體邊,沒有逃跑。幾次想走,最後卻依然止步,接著回頭,久久不能移開目光,愛以全然顛覆他認知的姿態降臨在死亡身側,憑藉這一回頭,教會他心該如何疼痛、淚該如何墜落,然後是愛該如何永久地滯留。

 

愛在鮮血與死亡之中落定,如海嘯淹來,將他吞沒。柯鍾徹這才曉得,愛原來是一個人的事,原來是與逃亡無關的事,原來是把命運領受下來以後的事。跟做愛跟告白跟牽手都沒什麼關係。他突然想起他們在高塔裡放開雙手以後,留下的那一陣沈默。愛在最孤寂處,最坦蕩處,長久地與寂寞傍生。原來這才是……他閉上眼,是真的透徹了一切。

 

凱狄跟著他一路步入最錯的境地裡,這樣義無反顧地抵達結局。這好孩子原來是真的能隨他錯下去、忍下去。這就是他予他最深的底線。

 

這路是錯的。他在凱狄身邊待了很久,天黑下來,柯鍾徹低著頭,輕聲說。這路是錯的,禁止通行,此路不通,親愛的。

 

夜晚很靜,天氣晴好,他默默數算自己的心跳,心跳依舊那樣掙扎而痛苦地搏動著,使每一句話都像吶喊,吶喊得再大聲都遞不到遠方。我不再逃了,他替戀人闔上眼睛,附在他耳邊,像每回哄人那樣壓低嗓子說話。是我帶你到這裡的,我會就這樣……就這樣,錯下去,忍下去。

 

這話遞不到凱狄那裡,卻在摔墜的最後一刻被愛托住了,恍惚間他又回到了那座海島上、燈塔裡,感覺所有東西,每一聲重蹈覆轍的愛,每一句似是而非的情話,都在此刻落回實地,變得無比沈重,自成一座孤島,任海浪千百次來去,都困在原處,岸以外再也沒有另一處可供停泊的彼岸。

 

這裏沒有去路了。柯鍾徹閉上眼,被黑暗與真正的空蕩淹埋,像被浸在翻捲浪潮裡頭,一切動盪起伏之中,他曉得凱狄就在那裡。愛就在那裡。從今以後。他閉眼就能看見。

 

不必再尋什麼活路。他把自個兒的真心看懂了,看懂就真的離完蛋不遠了。柯鍾徹嘆了口氣,是這麼回事,原來是這麼回事。一錯到底的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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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鍾徹生(忌)日快樂呀!!!

謝謝然醬願意接受這麼麻煩的角色的委託,寫得真的超級好...把柯的內心全部看透...我要把這篇供奉起來膜拜!

一直在想如果柯失去凱的話會怎麼樣,確實是會繼續苟活於人世,即便痛苦到不行

他要凱狄逃向自己,除此之外,不願意留給他任何去處

凱狄臉上始終淺薄的笑意如今變得很真實,少了幾分困惑與掙扎,聲音細弱地答:……我什麼都不剩了呀。徹。

他在凱狄死後才把這一切都搞清楚,坦然認罪:是我要帶你逃亡,卻偏偏每一步都往死局裡踏。

這路是錯的。他在凱狄身邊待了很久,天黑下來,柯鍾徹低著頭,輕聲說。這路是錯的,禁止通行,此路不通,親愛的。

是我帶你到這裡的,我會就這樣……就這樣,錯下去,忍下去。

這幾句真的讓我眼眶泛淚幾乎要爆哭QAQQ字字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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